他是家里的长子，从小照顾两个妹妹，始终独立而忍让。他几乎从来没有为自己考虑过，一辈子都是为别人而活。当兵两年，津贴一分未动，退伍回家的时候妹妹心仪一条当时某明星的裙子，他二话没说买了。那是1981年，那条裙子价格120。

工作了，他一心供养父母。只要他们需要，他可以倾其所有。但是现实残酷，为了让父母过得好一点，他艰难地挣扎，比同龄人都更早显现衰老，以至于老母亲几个月不见之后去看他的时候眼泪一下子掉下来：“你咋那么老了……”

等到有了女儿，她就成了他的全部。闲来无事，他就爱讲她小时候的事。一般小孩学讲话，都是从叫妈妈开始，而她第一声叫的是爸爸。据说孩子先叫谁，谁就劳碌。于是这成了一家人的笑谈，“就是你这一声把我这辈子给叫苦了”。女儿上幼儿园的时候他一直在北方出差，时隔半年回来，他去幼儿园等她放学。小丫头走出来的时候，盯着他看了半天，一句话不说，然后猛的扑上去抱住。“我就想看这娃娃会不会不记得我了，盯了半天，想是终于认出来了。”每次他总笑着这么说。

他一直很节省。入伍的时候，母亲怕他吃不好，装了几节香肠让他带走。他一直藏着舍不得吃。越战爆发，要上战场了，临走前他让炊事班帮他把香肠煮好，带在身上。可一路上他还是舍不得吃，一直那么放着，直到有一天开始坏了，不能吃了，最后不得不丢掉。所以他总说，该花的就得花，该用的就得用。可他自己始终太节约，不肯为自己花一分钱。

他沉默寡言，性格内向，在人前通常不超过三句话。他能够敞开话匣侃侃而谈的只有一个人，那就是我。他也会很耐心地听我讲任何事情，即使有些他可能接受不了，但他会尊重，会理解。

他喜欢研究行为处世、生存智慧，他知道这些于他已经没有用处，但总想尽量传达给我，他想我或许用得着，因为我的性格跟他太像，一样的寡言少语，偏还比他多了些致命的傲气和脾气。所以他总想让我学着“柔”一点，不要太尖锐。因为在这世界上，越是尖锐的，越是容易伤着自己。可我又偏偏是个不怕痛的倔孩子，于是每次伤了，难受的都是他。

他并不高大，身材瘦小，跟在他身边我却总觉得很安心。我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小孩，睡眠又糟糕得不得了，任何时候坐车都很不踏实，比司机还关注路况。只有他开车，我可以安安稳稳地睡着。一方面是他技术过硬，是最让我放心的人。另一方面，我甚至不怀疑，在遇到危险的时候，他即使出于本能把方向盘转向自己一侧，如果旁边坐的是我，他也一定会拉转回来，把我护在安全范围内。

说到他的驾车技术，有两段经历不能不提。首先是越战的那两年。他是汽车兵，辗转在越南山区，迂回躲避地雷和炸弹，那不是一般人能应付过来的险恶环境和精神压力。另一段经历则是退伍后在石油局的工作——进山拉木材。开着解放大卡，在四川甘肃交界的山区穿进穿出。那年去九寨沟，沿途导游跟大家介绍某处路段多么险峻，他却说，现在的柏油马路已经很好了。指着窗外山边的一条小道，他说那就是他当年进山的路。途经一处悬崖，他说，有一次他的一位师兄就是在那里连人带车翻下山崖，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捏得全是汗，终于平安过去了。在四川边界靠近甘肃，有一处连环弯路，人称九道拐，他笑呵呵地说，当初啊，我就是在这个地方亡命呢。

即使有这样的经历，他也始终是个普通人。当兵时的战友，车队的队友，现在不少都身居要职，或者腰缠万贯，而他始终是个普通人，挣扎在社会的最底层。

我曾经向他承诺，最晚60岁，我会让他过得比这些人都逍遥。但在那之前，我所能做的，只是好好学习，做个乖孩子，不能给他什么，至少可以让他不为我操心。于是他每每也说，他这辈子诸事不如意，但有一点很欣慰，那就是我。论学习，论懂事，我都是他的骄傲。

今天，是他50岁的生日。

亲爱的爸爸，生日快乐。